开学前最后一星期的补课时光比想象中还要荏苒,在我只随意地看了几本书和胡乱地留下十来页手稿后便过去了。
即使这一周里还不时想起觞月的事情感到而难过与抱歉,但并不意味着我有改变过去的想法。
我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为。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唯有一件事情让我渴望自己可以扭转过去的结局。
§
周六下午。
“那,米拉,我就先下车了,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哦。”
“嗯,好,明天见。”
“明天见。”
我对小颖隔着地铁的屏蔽门挥了挥手,她则将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压在太阳穴附近,而后帅气地挥开。因为是开学前的最后一周,学校网开一面地取消了周六下午的周考,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小假。
在烈士林园站分手后,我也在五个站后下车。从还算不上太过熙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时,我才从店家的标语与政府的宣传画中意识到,明天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传统节日。
七夕。
所谓的乞巧节,现在则更多地被商家们打上了“中国情人节”的烙印。
不管怎么说,从一旁推波助澜让心有荡漾的小年轻们掏钱或者搞出夸张的广告宣传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不过另一方面,即使有着商业潜力却并不被上层看重,而且日期与大多数人的暑假重合而没有单独假期都使得它在传统节日中相当没有分量……
话虽如此,大概因为今天是周末,有不少人似乎已经提前沉浸在了“中国情人节”的氛围中。如果是两年前的我,说不准也会是这样的吧?会因为有像小颖这样的姑娘在这一天约自己出来,而产生“她喜欢我”的人生三大错觉之首吧?
我的思绪到此为止,喧嚣的广告与热闹的人群早已经不见了,如今矗立我四周的是一片肃穆到令人感到冷冽的白色。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将眼前的木门推开。
门后是一间朴素整洁的小屋——与其这样说,不如说已经干净到了缺乏生活气息的地步。最常见的垃圾、用于工作或者赏玩的物件全都不存在,视线所及唯存的家具,便只有摆着花瓶空荡荡的床头柜与靠窗摆放的两张木椅。
这个房间的空气带着一种寂寞的味道,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星缘,下午好哦。”
搞不清楚,这句话我有没有真正说出口。
§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指间的书页已经溅满了残阳。
破碎的光斑自书页延伸,向前融成一片茜色的光流,静静地没着星缘的身躯。
厚重的棉褥与八月的广州毫不搭调,像一座白色的小丘,盖满了金黄的雪。
除了曾经的短发现在已经长得到了我的手边,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星缘可爱的面容还是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猫,和五年前的夏天,我对她一见倾心时一样。
“呐,星缘。”我合上手中的书,和女孩说起话来“你觉得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吗?”
她和往常一样没有回答我的话,飘着轻微酒精气息的发梢轻轻地骚动着我的皮肤。
“你看我,又问这种蠢问题了,不过……”
“有些事情是真的很不可思议。这周去上学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学妹。”
“嗯,没错,是长得很漂亮啦,不过光是这样讲你可能体会不到,如果要用一个富有意象的词来形容,大概就是文学少女了。一个女孩子自己带着一行李箱的书去参加军训这种莫名奇妙的事,倒不如说已经超出了“符合形象”的范畴了……”
“还有,她的头发能变成雪一样的颜色,我当时吓了一跳。不过那应该是因为我看错了吧,不管怎么说这也有些太夸张了,又不是《彩虹牙刷》里的情节。”
“不过,这也不是很重要啦。”我稍微顿了顿。
“星缘,你知道吗?觞月,我是说那个学妹,她看过我写的东西哦。很不可思议对吧,虽然实际上是我缺乏根据的想象,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吧。”
“说实话,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挺开心的。哪个创作者没幻想过在现实中遇到自己的读者这种事呢,何况还是那么可爱特别的一个女孩……我果然很过分啊。”
“虽然凡事都谈论资格确实十分愚蠢,但,我难道有为此感到高兴的资格吗?我写的小说,完全不是什么能带给人幸福的东西啊,可她却告诉我,她很喜欢那样的作品。”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孩子……所以我骗了她……说起来,在她问我有没有写小说的时候,我就已经骗了她吧。”
真是的,自己到底在对着喜欢的女孩说些什么啊——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说完了之前的话题“我对觞月感到很抱歉,是我太懦弱了所以才没办法接受她吧……”
人们都说时间有着治愈一切的魔法,但即便是这样厉害的伟力对我的软弱也依旧无能为力。
这时窗外的薄暮开始匆忙地谢幕,剔透的金色光晕逐渐从星缘的身上褪去,如一切美好的事物般转瞬即逝。
失去了曛光的房间在转瞬之间变暗,但出于某种奇妙的默契,我和星缘谁都没有去开灯。
在黑暗的鼓舞下,我牵起了星缘的手,上面的触感柔软而冰凉。
时间已经不早了吧,我暗暗地想,但只要能像这样待在星缘身边——
就像在嘲笑着这种幼稚的想法,静谧浓郁的黑暗倏耳间便让我的意识变得恍惚。
而后周遭的一切陷入了良久的沉寂,久到我觉得自身与世界的边界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这时从不知何处的远方,传来了虚无缥缈却又明晰到让人觉得刺耳的声音。
“若用你一生的故事做交换,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愿意吗?”
……
不应存在的洪音在空荡荡房间中回响,侵占了每一个角落。
我慌乱地左顾右盼,却发现被剩下的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自己。
§
“若用你一生的故事做交换,你愿意吗?”
随着剧烈的喘息,大量带有刺鼻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涌入我的鼻腔和肺部,后背也因为冒出的汗水森森发凉。
我从梦境中惊醒,沉重的窒息感却真实地留存了下来。
我抬起头,星缘柔和的脸庞依旧静静地沉在黑暗中,犹如在进行某种安详的休憩。
不知是因为刚刚不小心睡着,还是在昏暗的光线下呆了太久,我的双目突然感到肿痛发酸。
“对不起,星缘。”唯独对这个女孩,再多的对不起也是苍白无力的。
“明明是因为我的小说,你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放弃。”
“如果你看到我这幅死皮赖脸的样子,一定会憎恨我吧?”
“我……”
嗡嗡的震动声从裤袋传来,打断了说到一半的话。
摸出手机后,点亮的屏幕刺得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更加恐怖的是上面显示的时间和未接来电的数量。而在我将发给家里的信息写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却故意似的在一阵抖动中自动熄灭了。
我叹了口气,重新看向星缘。
人总是在那种无关紧要却又至关重要的地方犯傻。
即使荒诞不经,我也无法不去想,和觞月的相遇,是命运给曾经因小说犯下罪孽的我的惩罚,给伤害了曾经最爱的女孩的我的惩罚。
或许只有这种时候,上天才会显示出它一针见血的伟力。
“抱歉,我得回去了。”我吸了口气,松开与星缘紧扣的手。站起身来后,稍稍用手背蹭了蹭眼角。“明天还会和小颖一起来看你的。”
道别的话语后,是一如既往地沉寂。
深渊般的黑暗中只有仪器上不断扭动的曲线散发着微绿的荧光。
星缘躺在病床上,像一段僵硬的葛藤。
就像那个仿佛离现实无比遥远的词汇说的一样——
植物人。
§
回家的路上,月光铺在地面上,像是洒满了白惨的盐。
我回忆起了那个,从五百多天前便不断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梦魇——
若是能用我一生的故事换最心爱的女孩苏醒,我会愿意吗?
即便当初的故事背叛了所有的一切,
我也发现自己,没能做出回答。
注:“葛生”取自《诗经·国风》中的一首: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译文(百度百科)
葛藤覆盖了一丛丛的黄荆,野葡萄蔓延在荒凉的坟茔。我的亲密爱人长眠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独守安宁!
葛藤覆盖了丛生的酸枣枝,野葡萄蔓延在荒凉的坟地。我的亲密爱人埋葬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独自安息!
他头下的角枕是那样光鲜,身上的锦被多么光华灿烂!我的亲密爱人安眠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独枕待旦!
没有你的日子里夏天煎熬,冬夜是那样漫长难耐孤寒。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作清风,随你而来相会在碧落黄泉!
没有你的日子里冬夜漫漫,夏天是那样漫长尤感孤寂。终有一天我也要化为泥土,随你而来相聚在这块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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